第二十六章 有钱人

　　夜里二更时，周朝秀独自一人左手挑着灯笼，肩肘里夹着梆子，走个七八步就敲两下梆子，脆响声音在巷子里传播。

　　几只流浪犬跟在他身后不敢靠近，不时长吠几声，引得巷子里的家犬纷纷响应，犬吠声连成一片，越发的欢快。

　　等累了，这嘈杂的声响才渐渐平息下去。

　　昨夜巡夜军的集体撤换，换成了一水的青壮新军，这事在今日白天里传播开来，从侧面应证了许多人的猜测，让流言多了些说服力。这就使得夜里行走的人更少了，家家紧闭门户。

　　河西铺里，周朝秀独自回来时，五组的孙奎、鹿继善都坐在伙房外的台阶上，点燃火炉津津有味烧煮小罐浓茶，并热情呼喊：“周兄弟，来尝尝老哥这罐罐茶，就这馍馍吃，养胃又提神。”

　　周朝秀将灯笼熄灭，也坐在台阶上，问：“陈大哥睡醒了没？”

　　鹿继善将冒热气的浓茶倒半碗递给周朝秀，孙奎递来一张完整的白面饼，并说：“今晚是不行了，吃酒宿醉哪是轻易能醒的？”

　　鹿继善往陶罐里加入一碗水后又搭在火炉上烧，嘴里说着：“人家有钱人，驴子一买就两头，这吃酒吃醉的美事儿，咱弟兄也就想一想，还真没体验过。”

　　周朝秀并不言语，坦然吃着孙奎递来的白面饼，这又不是孙奎的，是陈可昌朋友送给他们的幸苦报酬。

　　买两头驴子做什么？当然是换着骑好蓄养脚力。

　　陈可昌在夜禁前返回张家湾，整个人完全是被驴子驮回来的。

　　令周朝秀感慨的是陈可昌的朋友很有情义，不仅将大醉的陈可昌完整带回来，还给他们这些陈可昌的‘同僚’送了些吃食，以拜托他们照顾陈可昌。

　　跑到永清县买驴子固然便宜，可代步的驴子不是吃肉的肉驴，好一些的驴子比驽马要贵的多。

　　陈可昌一次买两头代步驴子，自己把那二十两从土里挖出来，大约也只能买一头。一头八十斤的活猪也就一两六钱，耕牛在八两上下，专用的驴子怎么也在十两以上。

　　房子不算贵，牛羊不算贵，田地不算贵，贵的是上好代步的马驴骡子，还有舒适美丽的丝绸衣裳。一头上好的代步骡马起步价十几两，一身市井间能见到的最华美丝绸衣裳五六十两一套……而买个十二三、模样周正的少女也就十两银子上下。

　　关系到切身享受的事物，人们总是很乐于花钱。

　　不止是孙奎、鹿继善、周朝秀，每一个知道陈可昌买了两头驴子代步的事情后，大多神色不自然。跟这么有钱的人一起共事，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别扭。

　　经过昨夜之后，河西铺里的巡夜军大多已相识，夜里又实在没几个闯禁的，而天一亮又要去守备营下操，为休息好精神，极有默契的放松监管，也就每更时出去巡夜打更，其他时间就和衣而眠小憩休养精神。

　　五更二点，鼓声响起时周朝秀离开河西铺，外出购买包子，不想却被几名河东铺的巡夜军在通运木桥桥头迎上，隐隐半包围，当头之人面如铁烫赤红一片，还有细密的疙瘩，面相异于常人，身形也比其他人健硕。

　　这人怀里抱着雁翎刀，对着周朝秀慢悠悠抱拳一礼，笑吟吟自我介绍：“兄弟秦正礼，是河东铺的。有几件事儿捉摸不透想和兄弟打探一下，再托兄弟办些事儿。”

　　这帮人普遍比周朝秀高半个脑袋，周朝秀提着两包荷叶包抬头细细打量一眼秦正礼，似乎在记忆他的模样：“啥事？”

　　“呦，兄弟还是硬气的人物。”

　　秦正礼笑着挑眉：“也不是啥大事，咱听人说昨夜兄弟当值前，独自又去见了许掌事，还去了里院，不知谈论什么重要事情，可否给咱弟兄开开眼界？”

　　一共四个人，周朝秀左右瞥一眼，见只有一个人在盯着他，另外两个巡夜军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，站的近，与秦正礼有一点疏远感。

　　“你关心这事儿做什么？”

　　周朝秀不认为这几个巡夜军敢当街殴打他，大家又都是平级，不存在职权压制，直愣愣问一句。态度说不上好，也算不上恶劣。

　　“我是专程来问兄弟的，可不是来回答问题的。看兄弟这态度，是不想交秦某这个朋友，既然如此说啥都是闲的，就此别过。”

　　秦正礼似乎很有风范，说完抱拳一礼，转身就走姿态飒踏，毫不拖泥带水。

　　这让周朝秀陷入迷惑，这人明明来者不善，怎么这么好说话的就退走。

　　目送秦正礼四人走上通运桥去东岸时，周朝秀才转身向下游走，余光察觉侧面有人，扭头去看时，见陈可昌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他，身后孙奎、鹿继善各牵一头驴子陪着笑脸，他们身后还有五个河西铺的巡夜军。

　　周朝秀驻步，稍稍犹豫片刻，对着陈可昌点点头，抬步向下游的右七巷子走去。

　　“都说说，河东那伙人拦着周兄弟想做啥？”

　　陈可昌引着七八个巡夜军也来到通运桥头，取出一吊铜钱放在小贩的篮子里，下巴一扬：“今儿咱做东，弟兄们放开了吃，吃饱了咱一起去守备营，见识见识营里的阵仗。”

　　“陈兄弟仗义。”

　　孙奎应一声，却没人主动去拿包子，陈可昌自己动手拿了荷叶包分给各人，就听鹿继善先说：“昨夜里许掌事应该从周兄弟那里过问了陈大哥的事，周兄弟又想把腰刀交给库里，就去寻许掌事说这事。只是不知如何说的，反正去了后院里。”

　　孙奎补充一句，以为陈可昌是在担忧：“周兄弟是个耿直人，瞅着不像有害人心思的人。许掌事询问，周兄弟自然有一说一，不会添油加醋图口快，给自家和陈大哥惹麻烦。”

　　“我看他也不是那种兴风作雨的人。”

　　陈可昌咬一口包子，另一手挽袖擦拭自己眼角：“河东铺那边的人是个什么状况？好端端拦住周兄弟，这摆明了在试探咱河西铺。论人手，咱河西铺拢共十八个人，哪有让河东铺骑到头上的道理？”

　　“陈大哥说的在理，可咱河西铺人多归人多，可一人一份心思，这心思各种各样的五花八门，陈大哥想把咱河西铺的弟兄拧成一股绳，得费点周章。”

　　一个叫做张炳的巡夜军吃着热包子，嘴里继续说着：“咱弟兄突然间成了这张家湾的巡夜军，大多心里不踏实，也不求别的，只求这三月时间里不遭人欺负。跟着旁人是跟，跟着陈大哥也是跟，陈大哥挑头，咱弟兄没意见。”

　　陈可昌闻言，点着头做笑：“咱和弟兄们一样，也不求这三月时间里做出什么功绩来，只想安稳过日子。可好端端的河东铺的人就过来拦住周兄弟，咱不做点反应，可能明日拦住的就是孙家兄弟，也可能后日就是我姓陈的。”

　　孙奎一听当即狞笑一声：“陈大哥说的在理，咱弟兄不能忍让。就凭咱弟兄多，这场面得争回来。”

　　右七巷子里，周朝秀与嫂子坐在桌前，米粥、荷叶包，还有一道凉拌苦苣菜。

　　“阿秀，嫂子也不能坐吃山空就这么每日窝在房里。”

　　张氏无心用餐：“原本不出差错，家里会置办一套织机，纺织两年就能挣来一台织机钱。现在家里攒钱要倒腾今年的粮食买卖，这织机的事情就得延迟到明年。整日这么闲着，嫂子心里过意不去，也闲得慌。”

　　“织机不好买，一买今年粮食买卖就没本钱干。”

　　周朝秀饮一口茶，抿抿唇角：“等大嫂一家来了再商议，我瞅着大嫂也不是愿意上门给人出工做佣的人，多半会选择留家里帮忙操持。不管是给嫂子买石磨做豆腐，又或是做其他的事儿，大嫂都能帮把手。她来了，嫂子也有个伴儿，整日也就不闲了。”

　　张氏欲言又止，见周朝秀目光望来，才咬咬牙开口：“世上哪有兄弟合伙做买卖的事儿？就算有，也不长久。阿秀要是觉得嫂子做的豆腐好吃，能做这个小买卖，那今日就开始张罗、准备。赶在你兄嫂搬来前，咱就得定下这个事儿。”

　　“不是嫂子离间你们兄弟，是这买卖真不能兄弟合伙做。往远说这是大宗、小宗的区别，往近说关系着主从，划分不清迟早会有纠纷。闹将起来，阿秀你是大宗，是户主，邻里、卫里人只会笑你管不住家里事，没本事治家。”

　　张氏索性放开了说：“不是怕你兄嫂惦记什么，这家里现在一穷二白也没什么能让他们惦记的。怕的是以后争执令你兄弟反目成仇，也让阿秀丢了颜面。这家治不好，上头人还敢放心用你做事？”

　　“若阿秀过意不去，家里做个小买卖什么我也不会让阿秀难做，该出多少工钱咱咬咬牙总能挤出来，不让旁人说闲话。”

　　周朝秀静静听着，见张氏说话认真的模样不由入神发愣，感觉有点奇怪。

　　有点像自己爹娘为自己考虑，可爹娘在的时候总是关护大哥和嫂子，可能是怕嫂子受委屈不与大哥过日子。

　　见他眼神怔怔，张氏不由脸颊羞红，轻呼一声：“阿秀？”

　　周朝秀恍然，低头喝一口小米粥，咽下后才抬头：“嫂子考虑的有道理，如果要做豆腐，家里就得买头驴子或牛来拉磨。磨不贵，牲畜才贵，买来还得有一人每日外出打草喂养。”

　　张氏则说：“不急着买牲畜，你兄嫂一来，家里足有四个成丁，轮着推磨也能做出不少豆腐来。这生意好做，咱家里再买牲畜不迟。还有就是现在夜里阿秀在外当值，院里空荡荡的有些骇人。琢磨着，阿秀该买一条看门犬了。”

　　她语气渐低：“还有小猫，街上遇到合适的，阿秀不妨买两三只来。猫得从小养才认主，大猫是养不熟的，跟狗不同。”

　　猫狗不摊钱，周朝秀当即应下，想到陈可昌一口气就能买两头代步的驴子，不由一叹，引得张氏好奇：“阿秀又怎么了？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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