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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章 人情


  晌午在田边树荫下睡了一个大觉后,周朝秀赶在申时末回到张家湾。

  申时,申的字面意思就是一串人从田地里走出来准备回家休息,他家三个小宗也分别回家,各自消化着新消息。

  “四叔和七叔两家谁也没料到,这下都抓瞎了吧。”

  回家路上,周朝英肩上扛锄头,锄头上挑着篮筐,随他步伐一摇一摆:“本以为良弟没了,锦衣卫里的情分也就跟着没了,有道是人走茶凉理应如此,当是如此。可谁能想到阿秀挺会折腾,竟续上这人情,头七刚完就当上张家湾里的巡夜军……你说他这是运气好,这话你说出去谁能信?”

  又嘿嘿哂笑两声:“这可是张家湾里的巡夜军,给个百户都不换的差使,走路上跟爷一样。想不想到呀想不到,估计四叔、七叔也这样,好的坏的,甜的酸的一起搅在心里头,个中滋味儿难向人言呀。”

  赵氏单肩背着背篓,背篓里采摘的苦苣菜,晾干后就是冬日里顶好的干菜,她脸上始终洋溢着光彩,笑着打趣:“有啥坏的?我看你们都是瞅着心里酸,四叔、七叔恼恨伯父私心,你呀眼珠子都绿了,心里头保准比陈醋、老面酵子还酸。”

  “我酸哪门子酸?再说伯父那也不是私心,搁谁来都得选阿秀,其他的都不成。”

  周朝英说着瞪一眼老婆,阴脸喝斥:“这话在心里头想想就成,哪是嘴上能说的?阿秀逼急了不要退路,又是大宗,才蹬着鼻子上脸往死得罪四叔、七叔,咱家有啥可依仗的?别都想着眼前事儿,你个妇道人家要看长远些,以后四叔、七叔两家五个弟弟先后成年,能当顶梁柱了,所里人要说好话,阿秀也会说好话,哪个又会这样看你我夫妇?”

  子嗣繁盛、丁口众多,就能赢得邻里敬畏,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。

  赵氏至今未孕,已让周朝英很抬不起头,越想着心里头就越堵,生着闷气大步走了。

  赵氏脸色也是来回变化,眉宇间有哀怨之气,恨恨望周朝英背影,挪步跟上。

  另一边儿,四叔一家也谈论着,家中丁口繁盛这是四叔颇为自得、骄傲的事情,等儿子先后成年,所里的管事官,邻里各家各户与他说话时也要考虑一下措词。

  可能是生育次数太多,四婶身体虚弱做不成重活,也显得更为衰老:“阿秀吃多了苦难,带着一番好心来寻他哥,他哥嘴上答应可心里不乐意,这人恶毒着呢。”

  四叔老神在在,浑不在意:“这是人家兄弟的事儿,好坏横竖都得帮衬着过日子。再说,更恶毒的事情这两口子也做得出来,本就不在意咱和老七的看法,以后也不会在意。就是过不下去撕破脸,也不干咱的事儿。”

  说着一笑,颇为轻松惬意,自在看热闹的口吻:“老二又不是瞎子,老三两口子没了,看看他们夫妇怎么对待阿秀的?若真把他过继到大宗,我看转眼就能逼死那可怜小寡妇,就老二那石头一样的性子,眨眼间就能活活气死。看吧,老二选阿秀就选的好,阿秀吃多了苦,懂人心,也知道感激。老二对他好,他是铁了心要保那可怜人,这可比他哥强多了。”

  “别看阿秀到大宗后说话恶毒狠辣,这都是被逼的呀,也只是那么一说。换成他哥,才不会说这些伤情面的话,他会把事儿做绝了,才跟咱这些人说,不给活路。对他自家亲兄弟都那般无情,更别说我这些不亲近的旁支了,这人可怖着呢。”

  四叔说着放缓步子,目光一一扫过自己的儿子:“都把这些话烂到肚子里去,自家心知肚明就成,到处嚷嚷只会惹人笑话。”

  他们后面走着七叔一家,性格相对直接的七叔一路沉默,妻儿见他脸色就知他心情不好,不敢肆意说话惊扰他。

  七婶示意孩子们先走,相距十余步时,她才问:“当家的,是不是在想阿秀兄弟间的事情?”

  “除了这还能想啥?”

  七叔有较为浓密的络腮胡,面容比寻常农夫多一些威严,与他早年去营里下操有关系:“阿秀掏心窝子对他哥好,可这人瞻前顾后的太贪,世上哪有好事尽让他拿的?要当巡夜军,当不成还要当守备营里的小旗,阿秀又不是卫里的掌印官、佥事,哪能说给他一个小旗就给他一个小旗?我看,这小旗的人情是人命换来的。”

  他熟悉军营里那一套,颇为感慨:“这本该是阿秀的小旗,这是阿秀自家让出来的。他哥傻奸傻奸的,心里头难道真不知这事儿关节?他保准清楚,可你看他那模样,就像傻的不知似得。这人都是从一个娘胎出来的,没法比。”

  说着出一口闷气,七叔眯起眼:“你看着,这两口子搬到张家湾去,定会生出许多祸害人的破事儿。”

  七婶也是一叹,口吻无奈:“也不知阿秀究竟咋想的,好好地安稳日子不过,非得拉扯上这两口子。就他婆娘那张嘴,好事说不成,尽搅合是非。所里各家,有几个待见他两口子的?”

  “是呀,阿秀是自寻烦恼。”

  七叔应和一声,又有些不确定的口吻:“你察觉没,今日阿秀有些不同,不是穿了战袄的不同。”

  在妻子目光下,七叔还是不敢确定,神态犹豫:“我瞅着,阿秀手里染了人命。”

  “这手里有没有人命,说话时看人的眼睛是有区别的,尤其是刚染人命时。”

  他语气斟酌而缓慢:“二哥当年杀了贼,看人时就跟今日阿秀类似,仿佛看的不是人,是会说话的草人,是待宰杀的牲畜一样。过了一二年,二哥才正常些。”

  “听当家的这么一说,仔细想想,阿秀今日的眼睛里好像有针,扎人。可他好端端的,怎么会染上人命?”

  “我怎么能知,大小应与锦衣卫有些关联。”

  七叔说着呵呵做笑:“兴许你我两口子多虑了,阿秀被锦衣卫里的人瞅上眼,又哪里是好欺负的?”

  周朝秀入继大宗后就搅得小宗不得安宁,四叔、七叔兄弟两个自然商议过对策。

  从律例方面着手,他们这些军余连在卫里发起诉讼的资格都无;从人情世故来说,大宗做什么都有理小宗就得忍着、让着,这是嫡长子与庶子的区别,情与法都不支持他们。

  可有一点也是彼此有相同看法的,周朝秀当大宗,有事儿还能彼此商量;周朝秀若没了等周朝英入继大宗,他们两家绝不会有好日子过!

  两权相害,自取其轻。

  以至于,越发的理解周朝秀,开始为周朝秀考虑。

  另一边儿,守备营营区外围,黄昏夕阳在侧。

  周朝秀与其他巡夜军三五成群低声闲聊着,大多神色激动,他们很多人也只是昨天夜里才知道自己顶替了张家湾巡夜军的差使。这是个卫里军户子弟人人都羡慕的肥缺,今日里穿着巡夜军的军服回家,自然引发家里、邻里的轰动,几乎一个个白日里都风光了一把。

  虽说张家湾因流言的因素弄得夜里没了闯禁的肥羊,可流言终究有破灭的一天,肥羊还是会有的。

  再说了,抓闯禁的肥羊捞点钱固然令人喜悦,可拼命捞钱图的不就是人前人后风光过日子?

  也有些令周朝秀难受的事情发生,似乎他的身份被人察觉,许多人交头接耳悄悄打量他,似乎已经知道他与最近的妖人案、河神爷爷勾魂练法这类流言有直接、切身关联。

  一组组的巡夜军被传入堂屋,接受考核。

  周朝秀一个人孤伶伶斜倚在廊下木柱,见一组组心怀期待、忐忑的巡夜新军进入,又大多垂头丧气出来,心中估计这考核不仅仅是在考夜禁相关的三条律例。

  可能如陈可昌预料的那样,还要会书写。

  自己背是会背的,写也是会写的,可写的歪歪扭扭很不好看。

  等轮到他右下六组时,他只能一个硬着头皮进屋接受考核,他的搭档陈可昌还没回来。

  堂屋里,许世平端坐桌前,乌纱盔帽放在桌上左首,面前铺着纸,右首摆着砚台,他正端着茶碗将茶水注入砚台,握着四四方方的墨轻磨。

  侧脸抬头瞥到周朝秀,就问:“你的同伙人陈可昌哪里去了?”

  “回堂官,今日一早分别时,陈可昌说是要与友人结伴去清河买代步的驴子。”

  “让人不省心。”

  嘀咕一声,许世平捉笔蘸墨,询问:“夜禁律例可会默写?”

  “能,只是字不好看。”

  周朝秀左右打量,见没有多余的桌案、笔墨,似乎自己要默写也没处默写。

  许世平捉笔书写,也不抬眉:“我信你,撒谎欺瞒最没意义,尤其是欺瞒上官,可是有罪的。要当小旗多拿五斗粮,其实也不难。除精熟夜禁律例外,还要抽出半日时间去营里下操。张家湾的状况你比其他新军了解,我也不怕说与你听,你们这些巡夜的小旗,今后夜里当值要穿戴罩甲。”

  周朝秀隐隐觉得许世平的话有些不对劲,可又不清楚在哪里,认真、专注听着。

  许世平抬头,注视周朝秀身板儿:“你也该好好练练身子骨,夜里当值前后有五个时辰。当个小旗、总旗,多少能睡一两个时辰,所以小旗以上去营里下操半日,不会累坏身子。这事儿你没拒绝的余地,拿了这文书去领雨具和新腰牌。小旗的勘合文书明日会由守备戚宣签发,下操事宜你们听从戚宣安排,违者以抗令论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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